2021年9月11日,识君主动离开奋斗了7年的上海,回到老家小县城。最明显的变化是工资从20000变成4000,失去了双休,公司不买保险,公积金更是稀罕物。
那一年,她30岁,距离流行的「35岁职场危机」,只剩5年时间。识君有些紧张,社会时钟催促着她:5年是不是能带来一个新的人生突破,比如有自己的家庭?
离开上海那天的画面她还清晰记得,她一趟趟跑楼梯搬行李,小区阿姨问她是不是搬家呀,她说不搬了,回家了,以后都不用搬家了。虽然最后一趟下楼梯时她哭了,但她相信自身做了「对」的选择。
那时她以为,距上海四百公里外的小城,不会有没完没了的加班、赶不完的地铁、点不完的外卖,等着她的是安逸与平静,是看不完的日出和夕阳、是惬意的生活本身。
社交媒体上经常有人提问,“在大城市孤独迷茫、挣不到钱,该不该回老家”。这样的问题预设的前提是:老家会是永远的退路,收容每一个不安的游子。
两年过去了,识君在老家经历了多次失业、失恋和尝试考公无果。她发觉,老家没能成为她的退路,反而产生了新的焦虑。但同时她也慢慢明白,30岁其实还很年轻,使得快乐和痛苦的阈值还会不断刷新。
识君在社交平台上记录了自己回家后的所遇所感,意外收到了很多人的共鸣。原来这样的困惑与迷茫同时发生在很多人身上。
我们联系到她,鼓励她把自己的故事完整表达出来,期望给同样迷茫中的年轻人一些参考和启发。
刚去上海那年,我的月薪是2700,离开时有18k,更不可思议的是个22k的互联网大公司offer。但我还是走了。
无论发生啥事,好事坏事难事,我永远都是一个人。一个人要面对一切,比如生病和搬家。
每次搬家,我都不舍得找搬家师傅,有时候朋友帮我,有时候就我一个人,早年有硬生生搬哭过,拖行李拖不动,蹲着哭完起来继续拖。为了省搬家费,六层楼没电梯,我一个人爬了十几次,最后连呼吸一口都觉得累。
7年,搬家近10次。无论是一周内让我必须搬走的焦虑,还是和中介、房东的反复周旋,都让我的漂泊感一次又一次加重。
一次,刚搬完家,我的荨麻疹复发了。坐了一个小时的公交车到医院,排队挂号交费拿药,出了医院大门,在早餐车买了一份炒饭,可是吃不下去。回程在公交上睡着,迷迷糊糊坐过了站。一整天日子过得乱七八糟,想联系朋友聊聊天,偏偏都无人接听。
从那之后,工作生活中出现任意的毛病,我跟自己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既然问题已出现了,你不要闹情绪或是抱怨,你先想想该如何来解决,你必须靠自己,不许指望别人,不许给别人打电话,你一定要自己想办法。
不知道从哪年开始,我工作不顺心、孤独无处安放的时候,就会开始想:实在不行我就回老家好了。有个上海朋友跟我说:“我其实挺羡慕你们外地人,你们还有老家可以后退,我们反而无处可去。”
是啊,我还有老家可以回去,我的家人、老同学、老朋友,那个我很熟悉的小城依然在啊。
回家之前,我托朋友找好了工作,工资8k,单休,不买保险,没有公积金。20多个人的电商公司,相比较之前做的APP运营,电子商务平台对我来说是全新的尝试。我负责做私域运营,单独负责一个部门,老板还给我配置了两名助手。
我不解,下班后开正常例会而非紧急会议,这不是占用员工下班时间么?于是我跟老板提出我的项目我自己推进,每周一上午我会带上组里的小伙伴一起跟老板汇报进度,老板答应了。
没几天,其他部门小伙伴跟我“阴阳怪气”起来:“我们都要下班后开会,还要加班,你这边就不一样了,都不用开会。”
公司上班需要打卡,但因为公司一直没跟我签正式合同,我一直没录上指纹。在我看来,这是很不正规的,可同事却抱怨,他们都要打卡,为什么唯独我不用。
我待得越来越不适。每到周五我就开始烦躁,想着怎么周六还要上班,而到了周六,我的烦躁到了顶峰,明明去公司没事做,可是我不得不去。
我经常回忆在上海的周末。我会在周六打扫房间,买菜给自己做一顿好吃的。周日去喜欢的模型店待一会,再跟朋友约个饭。平静而充实的双休日,能让我从繁重的工作中恢复过来。
可单休之后,我的情绪并不会因为周日到来而有所平复,因为周日我醒来第一句话是:天呐,明天又要上班了!
离职的决定出于一个情绪化的时刻:我跟老板由于一个运营方案有了点争执,他觉得方案不行就赶紧换方案,而我坚持认为是没有给足方案落地的时间,落地执行把关不够,项目配备的人员专业度不够。可老板并不觉得这是问题。
从这份工作开始,我发现相比于大城市,小地方的人际关系更复杂,事情的解决方法也变得更困难。
这份工作也让我对「双休」有了执念。虽然老家工作几乎都是单休,但是我下定决心,工资再低,也一定要双休。
这个妥协并不是特别容易。工资骤降让我对自己的价值有了新的认知,也是新的挑战。但我明白我不可能什么都要,决定回老家本身就从另一方面代表着放弃高薪,我要的是「生活」,所以,双休是我最后的坚持。
找了3个月工作,我渐渐意识到我对自己和对市场都过于乐观了。因为就没有公司要我。
每次面试HR都会询问我是否已婚,是否有男朋友,而我未婚未孕却并不年轻,这简直是巨大的减分项,面试官对我的稳定性存疑,他们对我的履历和能力并不感兴趣,连尝试的机会都不愿意给,最后我连最基础的行政岗都找不到。
有个经理面试时坦诚地对我说:“可能你工作上的能力很强,但我不需要,我宁愿要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好管理也稳定。”
在上海,合租的室友之间很少社交,我们白天完成好自己的工作,晚上就躲回个人空间,常常连对方在不在家也不清楚。
逐渐衰老的他们,对我的爱越来越小心翼翼,可是我却只关注自己的世界和需求。他们跟不上我,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是我也不知道。
低迷了3个月,我找到第二份工作,公司是做企业服务的,员工30人,我是短视频文案岗,工资4k,单双休,不买保险,不过哪周双休是随机的,由老板指定。入职一周后看工作表现再决定是不是签合同。
入职刚一周,我感觉自己做得还不错,领导反馈也觉得挺满意。我主动跟老板谈能不能提前转正,因为转正后薪资就可以加500了,还可以买保险。
老板拒绝了,还笑里藏刀地教育了我一顿:“如果你拿上海跟我们这个城市来比,那我劝你可以留在上海,好好发展。”还补充说,“你好好干,底薪加到6k也不是不可能。我极度不爽,但是忍住了。”
到正式签合同时,没想到人事拿出一份承诺书让我签,大意是员工自动放弃购买社会医疗保险的承诺书。我不愿意接受,但HR态度很严肃,如果不签,就无法正式入职。胳膊拧不过大腿,最后我只能签了。
等到我心心念念的双休日,部门组织了团建。我期待双休很久,找理由没去,老板以我不合群为由找我谈话。我本来对老板态度和公司制度就心存不满,当下就提了离职。
那时正值疫情封城,我每天黑白颠倒地过,深夜看书刷剧刷纪录片,天亮了我就睡觉,醒来也不出房门,爸妈越来越小心翼翼,担心我却也不敢多问。有时候我认真化妆出门,爸妈看到我冷冰冰的脸,也不敢问是否有面试。
中间我还面试过一次,总裁办助理,买保险,双休,工资4.5k。我很满意,还去试岗了一天。最后因为太在乎薪资被拒,对方说,我这个年龄,应该更在意公司发展和个人发展。
爸妈看不下去了,也开始给我出主意,让我考公。他们听说邻居家的孩子备考一年,考上了事业单位,他们都觉得我一定也可以。
在此之前,体制内的工作一直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但想想能让父母放心一点也好。于是下单了全套备考教材,天天跑图书馆刷题。
这是一家做纺织品布料的外贸公司,老板是夫妻档,员工一共10个人,公司就在老板买的别墅里。
我应聘的是外贸跟单员,双休,工资很低,主要负责回复国外客户的邮件,给客户寄样布。
虽然是双休,但是周末如果有样布到了,我们一定要立刻要去公司,把样布裁剪好寄到国外。晚上9点前也必须回复客户邮件,不然一次扣50块钱,而我的月收入才3000。
更糟糕的体验是,每次发工资,老板都会在员工群里找存在感,要求员工们排着队发“谢谢老板”。有一次我没发,女老板私信问我是否对工资有意见,我说没啥意见。但我内心想法是:为什么我要谢谢你,我们简直24小时待命,在挣这3000块啊。
一次早会结束,我跟老板报备二层卫生间马桶坏了。男老板指责我这样的小事为啥不自己解决,还要跟他说。
当时我的语气也不太好,解释自己已经尝试修理了。男老板却说:“是不是以后,你生孩子了有事也要告诉我啊?”
过了10分钟,男老板喊我谈话,明里暗里希望我赶紧走人,可以给2000块钱赔偿。周旋几轮,我刚走出他的办公室,就被踢出了员工群。
我没有勇气再跟父母说,只能每天照常上下班,拿着包去图书馆打发时间。与此同时,我重新开始看外地的机会了。
大城市买不起房,小城市留不下心。我在城市之间纠结,试图找到最佳选择,最后却把自己活成了茧。
现在,距我离开上海仅仅过去15个月,大城市已经远得像梦一样,我却被小城的日夜浸泡得没了色彩。
在图书馆假装上班的日子,我看到刘震云在《一句顶一万句》里说,到头来,人什么都会习惯。
我为此深深自责过,怀疑过这两年的经历,是不是在本来字迹清秀的人生考卷上,平添了一团墨迹。
我有一个朋友,她去上海之前就清楚自己去是为了丰富经历、体验生活,有一天,她还是会回老家。她一直走在自己清晰规划的路上,并保持努力进取的状态。如今她在老家过得很满足。
但我总是「活在当下」,我的每一个决定好像都是被推着走的。最致命的是,我并没有真的接受自己所做的决定。
原本我以为回老家只是降维生活。虽然我的工资变低,但是工作和生活的体验感也许会更好。然而,我忽略了我面对的是完全不同的价值体系和周遭环境。并不只是可点的外卖变少、业余爱好变得匮乏,更多的是你面对的人群和就业市场已完全不同了,你已经不属于这里。
前几天和爸爸聊天,他说我虽然人回老家了,心从来就没真的静下来,“好好努力,你明明也能够轻松的享受这里的”。我没说话,因为他说得对。
当然我还是不后悔回老家走这一趟,因为不回去,我总是会把老家当成一条退路,只有回去过,我才意识到这已经不是我的路了。
写下这段话的时候,刚好是我离开上海整两年的日子。同样很巧的是,我又接到了上海的offer,我要不要再回去呢?我不知道,我再走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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