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时节,江苏苏州吴江区盛泽镇市场路,车辆川流不息,客商络绎不绝。交易额连续7年超千亿元的中国东方丝绸市场,两个多月前就已开门迎客,如今市场内的7000余家商贸公司也已恢复营业。
不远处的纺织车间,车间里不见人影,涡流纺纱机上下飞转,滚下一锭一锭的纱线;工业机器人摇头摆臂,将纱锭封箱包装;智能运输车按部就班,装载成品分毫不差。盛泽镇坐拥2500多家纺织生产企业,这样的智能工厂随处可见。
新冠肺炎疫情发生后,盛泽政企同心,疫情防控与经济发展“两手抓”,3月初已实现全产业链复工复产。
面对前所未有的经济发展挑战,盛泽纺织人再次直面风雨、展现坚韧。在突如其来的风险挑战中迎难而上、化危为机,在变幻莫测的市场大潮中披荆斩棘、主动求变,在纺织行业的起起伏伏中专注主业、埋头耕耘,这样的故事始终贯穿这个纺织重镇改革发展全过程。
记者走进盛泽,透过这面折射中国纺织业发展变迁的“显微镜”,感悟风险挑战下中国经济的韧性之基与动力之源。
“他们善于在危机之中发现机遇,敢于在困难面前迎难而上,既有权衡大势、机敏识变的灵气,又有顽强拼搏、攻坚克难的硬气”
“嘀、嘀!”4月15日,伴随着响亮的喇叭声,又一辆满载“仙护盾”抗菌面料的卡车从苏州天锐易纺织有限公司货仓驶出。“这是今天最后一车货,总算在客户规定期限内交货了。”公司CEO潘梦奇舒了一口气。
受疫情影响,不少纺织企业订单量出现不同程度的下降,但天锐易公司仅3月份销售额已超过1500万元,而去年全年不过2300万元。天锐易何以实现逆势上扬?
“说来也巧,我们公司一年前就开始研发防菌面料,疫情发生前相关技术就已很成熟。”潘梦奇说,疫情发生后,市场上对防护服及具有防护效果的面料需求一直上升,公司销售额因此节节攀升。
潘梦奇2013年大学毕业后,回盛泽创办了苏州天锐易纺织有限公司。“在盛泽,我们是标准的‘小字辈’。拼产能、拼价格、拼名气,都不是老牌企业的对手。”创业第一天,他就和伙伴们确定了公司的经营之道:走创新之路,以差异化产品立足市场。
“公司成立之初,我们主攻当时市面上比较小众的棉交织面料。”潘梦奇和伙伴们虽然雄心勃勃,却迟迟打不开局面,“账面资金一度即将告罄,但我们没放弃,背水一战,终于研发出一款新型超细纤维尼绒面料,赢得国际采购商的青睐,挖掘到第一桶金。”
此后,天锐易每年都研发出一批新产品,高峰时每月能推荐给客户上百款新产品。今年,因应疫情形势,企业主攻抗菌和防紫外线面料。“热销款式‘仙护盾’刚开张就是一笔15万米的大单。截至目前,订单总量已超过50万米。”潘梦奇说。
4月5日,京奕集团生产车间里,两条自动包装线正在安装调试。“这两条自动包装线多万元,但物有所值,生产效率是原有设备的3倍。”董事长陈克勤尝到了智能化设备的甜头。
2月中旬,复工伊始,正是订单多、人手紧的时候。“公司到岗员工虽少,但到3月初产能已100%恢复,智能化的优势体现了出来。”陈克勤说,“过去需要2000人的工厂,现在只需要308人。”
境外疫情多点暴发、扩散蔓延,京奕集团也被取消了一些订单,但陈克勤神情淡定:“有些订单虽然暂时取消,但市场需求仍在,一旦恢复,会有反弹。再说,比这更难的时候,不也咬牙挺过来了吗?”
3年前,也是这个草长莺飞的时节,盛泽纺织业行情红火,京奕集团车间的织机常常满负荷运转。“2017年3月,我在上海纺博会上拿到的订单总额是250万美元,货品可以装满50个集装箱。”陈克勤心潮澎湃,盘算着要大赚一笔。
谁知几个月之后,一场喷水织机专项整治行动在吴江区拉开序幕。身处焦点的盛泽镇立下军令状:3年内,喷水织机总数减少30%。
环保风暴袭来,望着车间里近千台织机,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30多年的陈克勤心如乱麻。他心里清楚,一个镇的环境容量,怎能承受得了十几万台消耗大、污染重的喷水织机?可设备汰旧换新,砸的是真金白银。以新型号的涡流纺纱机为例,每台套要价500多万元,尽管在2012年就曾小规模引进,熟谙新设备的优点,但陈克勤始终下不了决心。这也是当时盛泽纺织业主的普遍心态。
连日辗转反侧,陈克勤不是没有想过转行,但终究是决定继续干下去。一口气引进130余套、一次性投入7亿多元,陈克勤一度背负沉重的资金压力。
但京奕集团没过多久就尝到了转型的甜头。相比于传统设备,涡流纺生产效率提高了25倍,用工、能耗、占地、污染均一下子就下降。伴随着面料品质与环保标准的提升,企业还与宜家家居等知名品牌建立了长期合作关系。
年底结算,陈克勤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如今,京奕集团坐拥全球一流的涡流纺特种纱线生产基地,产品行销全球。“疫情冲击下,企业面临压力,但智能化改造不会停下脚步。”
“在盛泽,多年的风雨洗礼造就了一批敢闯敢拼、嗅觉敏锐的优秀民营企业家。”苏州市政协副主席、吴江区委书记王庆华感慨,“他们善于在危机之中发现机遇,敢于在困难面前迎难而上,既有权衡大势、机敏识变的灵气,又有顽强拼搏、攻坚克难的硬气。”
2019年,京奕集团在吴江区“亩均产出论英雄”中获得A类评分,享受到减税降费与资源倾斜的政策红利。“疫情期间,减免租金、延期缴纳税款等惠企措施更是及时雨,助力我们民营纺织企业轻装上阵渡难关。”陈克勤说。
“2019年以来,受国外环境影响,加之今年疫情因素,不少纺织企业运行面临较大压力。无论是从当前危机中突出重围,还是在未来市场中引领潮流,都需要企业提前布局、顽强拼搏,逐步提升科学技术创新能力、调整产品结构、推动转变发展方式与经济转型。”中国纺织工业联合会会长孙瑞哲表示。
“面对疫情冲击,我们不慌、不怕。每一次危机都蕴含着转型的良机,咬紧牙关、积极应对、冲出困境,就会发现企业已经驶入一片新蓝海”
“80后”俞金键这一个名字,在盛泽纺织圈略显陌生,不过提起她的母亲王春花,可谓赫赫有名。王春花16岁参加工作,从一名缫丝工人起步,让一个只有5个人的乡间作坊发展成为拥有上千名员工的华佳集团,建立起集缫丝、织造、针织、印染、成衣制造于一体的生产经营体系。
“母亲的创业经历,让我体悟到成功背后的艰辛与缺憾。”英国留学归来,俞金键进入华佳集团工作,并逐渐在销售部门独当一面。她发现,公司尽管产值很高,利润却并不丰厚。相比与其合作的国外品牌厂商,贴牌代工的回报不及1/10。
带着一支拥有40年制衣经验的专业设计团队,俞金键创立了家居丝绸品牌“桑罗”,走上打造时尚品牌之路。
为确保原料品质,俞金键在云南、广西等地投建现代化生态蚕桑产业基地,还成立了博士后工作站。“在云南曲靖桑田,特别培育的蚕种加以有机桑叶喂养,一只蚕吐的丝能到1500米,而在吴江大概只能吐到800米。桑罗要成为时尚品牌,产品质量是第一关。”
除了实体店铺,桑罗在天猫、京东、网易考拉等众多平台开设网店,博得一批白领女士的青睐。
正当大家憧憬桑罗的美好前景时,疫情袭来,俞金键和华佳集团措手不及:位于盛泽的集团总部,只有50名本地工人在岗,不及平时的1/10;只有少数货品,年前与客户签订的订单合同,不少只能取消或者按合同约定给予客户赔偿;原计划2月20日出货的2万多件服装,作退款处理。
俞金键倍感压力:“一件桑罗产品,从蚕茧开始,历经缫丝、织布等过程,生产环环相扣。短短数天的停工、误工,人力成本、租赁成本、资金流,都会给公司能够带来很大压力。”
紧要关头,盛泽有关部门伸手相助。2月中旬,华佳集团7条生产线条以最快速度获得复工许可。
与此同时,品牌效应与网络站点平台为企业未来的发展注入新动能。“今年一季度,我们网上销售增长了5%。”尽管声称交棒给了女儿就要当甩手掌柜,王春花还是闲不住,时不时关心女儿的业绩,“时尚化、品牌化、网络化的道路,我们将坚定不移走下去。”
海泰纺织(苏州)有限公司董事长沈黎经历过纺织业发展的黄金时代。那是本世纪之初,尽管生产的是低端面料涤塔夫,沈黎的办公室沙发上依然坐满了前来进货的客商。后来,她都不敢去办公室,因为实在是供不上货了。此后,海泰公司走出去参加巴黎时装展、德国家纺展、纽约纺织面料展览会,升级后的涤纶系列、鹿皮绒系列新产品在欧美市场广受欢迎。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2005年3月,欧盟对中国化纤产品征收20%至85%不等的反倾销税。
“一车间机器即将停产50%。”“三车间原料耗尽了。”“四车间的工人师傅询问何时能回来上班。”……每天一睁眼,坏消息接踵而至。沈黎夫妇从彼此的目光中察觉到了恐慌,产品出厂价格接连下跌,一年4000万美元的营业额腰斩了一半。
怎么办?像别人一样压价抛售,直至遣散工人、关门大吉?冷静下来,沈黎告诉自己:这样一个世界上只有倒闭的企业,没有倒闭的行业。“衣食住行”是刚性需求,纺织品不会没有市场。
沈黎把目光从经营多年的欧洲市场转向了遥远而广阔的南美大陆。“企业和人一样,只有走出舒适区,才能在风雨中探寻自己潜能的极限。”
巴西花了钱的人中国盛泽纺织品的回应,如同桑巴舞一样炽热。第二年,海泰公司的开机率从不足40%恢复到80%。
记者采访当日,沈黎正在与广东供应链公司的两位负责人进行视频洽谈。他们带来的智慧仓储项目,是沈黎之前未曾涉足的领域。
“面对疫情冲击,我们不慌、不怕。每一次危机都蕴含着转型的良机,咬紧牙关、积极应对、冲出困境,就会发现企业已经驶入一片新蓝海。”沈黎说。
“纺织行业遭遇冲击的同时,人机一体化智能系统、数字贸易、高端订制等新业态、新模式展现出强大成长潜力。”南京大学商学院教授张二震接受记者正常采访时表示,“对盛泽纺织企业而言,无论是主动求变,还是疫情倒逼,转变发展方式与经济转型的这一步迟早都得迈出去。”
对于盛泽而言,这样的思考并非今天才有。“丝绸古镇、纺织名城、面料之都”,是盛泽着力打造的三张城市名片。但2019年5月以来,细心的企业家们发现一个变化——“面料之都”的定位变成了“时尚之都”。
“‘创新、绿色、时尚’的理念,将引领盛泽纺织业在攻坚克难中实现转变发展方式与经济转型和高水平质量的发展。”吴江区委常委、盛泽镇党委书记王益冰说。
2月21日下午5点多,经过7个多小时的长途旅程,运载着河南固始县280名工人的“新冠肺炎防控应急保障运输车”终于抵达盛泽。随后,大巴车驶入事先布置好的集中隔离点,返岗工人在此接受测温、个人隐私信息核对等。
举着印有企业名称的牌子,福华织造有限公司董事长施清岛来到现场,迎接公司的34名工人。“我仿佛依稀看到了当年自己前来盛泽打拼时的情景。”此情此景,让施清岛心绪难平。
那是1986年正月,这位时年22岁的福建晋江人几经辗转,慕名来到盛泽,目标是寻找一款老家稀缺的化纤面料。
盛泽镇确实名不虚传。方志记载,明清时期,盛泽与杭州、苏州、湖州并称四大绸都,有“日出万绸,衣被天下”之誉。新中国成立后,盛泽形成了新生、新华、新民、新联四大纺织厂,生产的提花织物与高档真丝畅销东南亚与欧洲市场。改革开放后,盛泽纺织业进入崭新发展阶段,纺织企业与新式产品如雨后春笋般涌现。
施清岛抵达盛泽时,已是日暮时分。第二天一大早,他来到新生丝织厂门口,望着门前排起的长龙,紧攥着发货单的手心开始冒汗。这些人都是来进货的,有些甚至千里迢迢从新疆前来。眼看就要轮到他,销售科长把手一摊:“我这儿一匹布都没有了。找厂长?他一样没辙!”
“新生丝织厂的布供不应求,我就去镇办、村办的丝织厂进货。”施清岛回忆,当时乡镇企业蒸蒸日上,他骑着三轮车走街串巷,挨家挨户收购。攒够4000多米布料,施清岛与人合伙包了辆卡车,兴冲冲地赶回晋江,历时三天三夜。
此后7年间,他频繁往来于盛泽与晋江两地,生意渐有起色,还在中国东方丝绸市场租下两个门面,专营面料贸易。“进了不少样品摆在柜台,福建客商来到这边,一般先找到我看货、拿货,生意好得不得了。”本世纪初,他又乘势而上创办了福华织造有限公司。
施清岛的创业史,是盛泽民营纺织公司发展的一个缩影。从业30多年,施清岛历经这个产业的起起伏伏,却始终专注主业。“纺织行业没有一夜暴富的神话。”这些年,施清岛顶住了开发房地产、入股贷款公司、涉足影视圈的诱惑,“聚焦实业,做精主业,不断的提高企业未来的发展质量,才能不惧风雨向前进。”
这次疫情,对福华织造也是一次考验。国外订单少了一半,工作量也由原先的一天三班减少到一天两班。“疫情确实给纺织业发展带来挑战,但福华并不担心。”施清岛底气颇足,“我们做实业的,看重的就是可持续发展。现在账面上的资金撑几个月没问题,银行信用额度还没用呢。”
融入盛泽纺织业人血液的,除了几十年如一日专注一个领域默默耕耘的韧劲,还有敢于瞄准核心技术自我革新的闯劲。
“老唐,这道理还用你教?可现在连生产这玩意的设备都没有,我看你还是省省吧。”
不远处的会客室,德国巴马格公司首席执行官马丁·斯泰格正在焦急地等待回音。
巴马格公司是全球领先的纺织机械制造商。即便如此,凭借现有机械设备,也不足以把单丝做到0.5dpf(1万米重量0.5克)。斯泰格此行,就希望盛虹集团能与巴马格公司携手向纺织领域的这一难题发起挑战。
拍板的关键时刻,高管们的目光都聚集在了缪汉根身上。“放手一搏,干!”联合清华大学、东华大学以及欧洲的一些科研力量,盛虹集团最终将单丝细度做到了0.15dpf。这是什么概念?这种超细丝,直径不到头发丝的0.5%。
“超细纤维产品,无论性能、常规使用的寿命还是舒适度,均优于纯棉、丝绸,是纺织业今后发展的大趋势。可以说,谁先掌握这项高端化、差别化的生产技术,谁就能在行业中拥有核心竞争力。”回顾当初艰难的抉择时刻,缪汉根难忘那种惊涛拍岸自岿然的感觉。
如今,盛虹超细纤维产品年产量超过欧美日韩等国家和地区的总和,市场地位进一步巩固。更大的收获,则是创新自信。2019年6月,由盛虹集团牵头组建的国家先进功能纤维创新中心获得工信部批复,旨在围绕功能纤维新材料、高端用纤维及纺织品、前沿纤维新材料等重点领域,开展产业关键共性技术攻关。
即将到来的小满时节,是盛泽先蚕祠最热闹的时候。这个清朝道光年间修建的丝业公所,每年的这一天都会迎来戏班子轮流唱“小满戏”,期望蚕花娘娘保佑当年蚕茧丰收。
历经千年,几多风雨,盛泽爬坡过坎中永远不知“小满”,更多追梦传奇还将在盛泽上演。何聪 郭舒然 王伟健 尹晓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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